第五章我的未来不是梦
为桃江二中那一届毕业生高考的事，薛大爷负疚了几十年，他说，他宁愿当年的破茅屋烧光，也不愿那天晚上把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们折腾一宿，宁愿他家四傻活活烧死，也不愿周垂虎被木窗砸中脑袋。
那天夜里，周垂虎冲进薛大爷家熊熊燃烧的茅屋，把四傻从火海里拉出来，救了四傻一命。他把木桶套在四傻的头上，木窗砸下来，四傻安然无恙，他的脑袋却被结结实实砸中了。
送进卫生院前，周垂虎还能微笑着跟安慰李校长，送进卫生院后，他就昏死过去了。连续吊了几瓶“营养水”后，周垂虎终于睁开眼睛醒来。
“感觉怎么样？”见周垂虎醒来，周公明含着热泪问。
“没事，就是头有点晕。”周垂虎吃力地回答。
刘丹老师也坐在床边，她忙问周垂虎：“饿不？能吃东西不？”
周垂虎这才感觉肚子确实饿了，便吃力地点点头，声音微弱地问：“几点了？”
“快十一点了，你还没吃早饭。我去舀粥啊！”刘丹老师起身。
“十一点了？！船开了吗？”周垂虎紧张地问，一只手准备撑着起来。
刘丹老师赶忙弯腰搀扶周垂虎，一边搀一边答：“李校长和其他几个老师早上带着同学们坐船走了。”
“还有船去吗？”周垂虎霍地坐起来，问周公明，“你怎么没去？！”
“我等你醒来。”周公明憨厚地答道。
“我醒来了！你快坐船走！”周垂虎高声叫起来。
周公明并不急着走，他安慰道：“有船！李校长已经安排好了。你能不能参加高考？”
“你管我搞么子？我如果没醒来，你是不是要等到天黑啊？等到明天啊？咯样大的事，你猩啊！”周垂虎有些火了，火气一上来，他感觉头更晕了，只得瘫睡下去。
“你没事吧？”周公明急了，朝门外高喊，“罗医生——罗医生——”
罗医生和刘丹老师一起走进病房。
罗医生穿着跟老百姓一样的衣服，他原本就是旁边大队的赤脚医生，只是轮流回卫生院值班。他摸了摸周垂虎的额头，又翻了翻周垂虎的眼皮，对刘丹说：“让他喝粥吧，他肯定饿了。”
周公明把周垂虎扶着坐起来。刘丹老师一勺一勺地把红糖粥送进周垂虎嘴里。
喝完红糖粥，“营养水”也吊完了，烧伤的皮肤涂了紫药水，罗医生也没其他招术了。
于是出院。同时被送进卫生院的薛大爷和四傻早上就出院了。四傻的四肢有些烧伤，涂了紫药水就回去了。
周垂虎急着出院并不是罗医生的意思，是周垂虎担心影响周公明的高考。
出院后，刘丹老师带着周垂虎、周公明直赴码头。心细的刘丹老师早已准备好了两个学生的准考证和钢笔。
去码头的路上，正好遇上大雨。周公明背周垂虎，刘丹老师撑伞，上船时，三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。
坐了四个多小时的船，天黑前到了县城。
还在船上时，刘丹和周公明就感冒了，周垂虎倒没感冒，只是头晕。
接下来的两天，周垂虎、周公明和同学们一起参加了高考。
那年的桃江二中文科、理科及各专业考生居然剃了一个光头。薛大爷把剃光头的责任揽在他家火灾上，他说是那场火灾影响了学生们休息，也影响了学生们的身体。但他又说，火灾形成的原因是那两个租房的理科班学生开夜车不小心点着了纸，纸又点着了蚊帐，蚊帐把房子点燃了。那两个租房的学生不承认，说他俩熄了灯睡着了，是灶屋里先起火的，肯定是熏腊肉的油滴在火炉里的热灰上，引燃了火炉，再引燃了灶屋。
周垂虎后来却说，他早就预言过，第二年的高考竞争会大大增加的。但他对周公明充满了愧疚，他说如果周公明不背他送卫生院，如果不陪着他推迟到下午才到县城，如果不淋雨感冒，是一定能考上大学的。周公明的成绩一直很好，虽然选了理科，但语文也很强，还是学校桃花汛文学社的社长呢。
周公明却说，周垂虎能入火海救人，他背同学到卫生院算不得啥，至于高考失利，周垂虎是英语专业生中成绩最好的，周垂虎才真是可惜了。
周垂虎自己知道，考试那两天，他一直晕晕乎乎的，注意力都集中不了，哪能考得好？
“当农民也能为国家做贡献！”周公明苦笑着对周垂虎说，“你演讲时讲过的话。”
高考失利后，有人选择复读，有人回家务农。
周垂虎回到阳午坪当了农民。
那年夏秋之交，周垂虎参加了生产队的“双抢”，这是他以一个高中毕业生回到生产队成为一名真正的农民的身份，完完整整参加的第一次“双抢”。
什么叫“双抢”？
在湖南的大部分地区，每年种、收水稻两季，春种夏收的水稻叫早稻，夏种秋收的水稻叫晚稻。七月底，早稻成熟，晚稻的秧苗也已长好。这时，必须尽快收割早稻，并立即翻耕农田，插上晚稻秧苗。如果晚了，一场豪雨下来，早稻就会塌腰，熟透的稻谷来不及收获就会浸泡在田水中，只需一日便长出芽来。这谷就不能给人吃，只能喂鸡鸭了。更要命的是，错过了晚稻的插秧时节，哪怕是晚一天，晚稻的收成就会减少，甚至绝收。这是古人血和生命的教训。因此，一个月的时间里，既要抢收早稻，又要抢种晚稻。这就是“双抢”。
“双抢”，只要参加过一回，终生就不会忘却。它是南方双季稻地区田园牧歌中最残酷的一节音符，它像宁静的池塘里一年一度跃出水面的吸血鬼，它是所有亲历者的恶梦，它成为亿万农民发誓跳出农门的动力。成千上万的农家姑娘，宁愿舍弃爱情，也要削尖脑袋嫁到城里，哪怕是嫁给身体残疾的、年纪偏大的、家境贫寒的城里男人，也要义无反顾地嫁进城，借此逃离“双抢”。
然而，“双抢”会带给农民一季收成的喜悦和下一季插秧的希望，它就像一座锋利而烧得滚烫的刀梯，必须踩上，必须攀过，才能生存下去。作为双季稻地区的农民，任何人都别想逃避而生！
阳午坪的新农民周垂虎，其实才十二岁半。七月底，他已经做好准备，加入“双抢”苦战中。
生产队的喇叭喊起床，喊开工时，天还没亮。生产队的喇叭比公鸡还早。
队员们闻声起床，撒泡尿就往田里赶。
搞集体劳动是提不起积极性的，磨洋工是普遍现象，但“双抢”时节，队员们都不懈怠，只恨不得更早一些开工。
队员们知道，割禾、打禾、耕田、扯秧、插秧，这是躲不过的硬任务，他们躲的是太阳，抢的是时间，图的是清凉。
太阳出来前，空气清凉，正是开工的好时机。宁愿在清晨多干半天，也不愿在烈日下多晒半个时辰。
清晨的工作，适于扯秧与割禾。
那天，生产队安排“秀才”周垂虎扯秧。队长说：“扯秧不要技术，割禾要技术！秀才割不得禾！割得慢不说，最怕的是把你五根手指头割掉四根！”
一群人就哈哈哈地笑起来。
“好吧！我就去扯秧。但割禾还是要学会的！”周垂虎痛快地走到秧田。
一小把一小把的扎秧草搁在绿油油的秧苗上。扎秧草其实就是干稻草，不过是经过了甩打，旁叶已扯净，只留下稻草的主干。大约五六根这样的主干就凑成一根结实的小绳，用来捆秧。
周垂虎看着扎秧草和秧苗，想起了清代散文家方苞幼年时吟出的一副妙联：稻草捆秧父抱子，竹篮提笋母怀儿。
周垂虎来不及细细品味着这首对联的妙趣，便已跟着队员踩进了秧田。他弯着腰，左手持扎稻草，右手把秧苗一小把一小把的从秧田里拔出来。右手中的秧苗越凑越多，凑得多了，便紧握住，把秧苗的根部放在水中摆动，“哐当哐当”的把秧苗根部的泥巴就会洗净。有时泥巴沾得太紧，老农民都洗不掉，就只得左右手配合，既要用力又要轻柔地把泥巴从秧苗根部扯下，再放入水中摆动洗净。这时，右手将洗净的一大把秧苗交到左手，同时右手迅速地抽出几根扎秧草，在秧苗的腰部一围，围成一圈的一瞬迅速打了个活结，一把秧苗就算是扎好了。熟练的农民会借着打活结的动作，余音绕梁似的用左手将扎好的秧苗抛在身后，扎好的秧苗像杂技演员似的从空中落下，根部朝下，苗叶朝上，稳稳地站在水中。扯秧人与秧苗就像主人与狗，又像驯鹰人与鹰，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，由人与秧配合完成。
就这样，前面的秧苗面积不断缩小，身后的扎好的秧把越来越多。秧把像一个个敦实的水兵，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水里。
太阳开始从东边的山坡后面拱出来，甫一亮相就带来了火一般的滚热。有人开始站立着喘气，有人撑着后腰喊痛：
“哎哟咧——扯秧病又痛起来哒咧——”
喊痛的时刻，不是撑着后腰站立的时刻，而是站起的那一瞬间与再次弯下去的那一瞬间。若干年后，周垂虎终于明白，农民的后腰痛，其实是腰椎间盘突出。脑袋前沉，屁股上翘，一整天一整天地弯在田里，这种姿式正是导致腰椎间盘突出的病因。
腰椎间盘突出的病人，是不能弯腰扯秧的，越弯腰越会让腰椎病恶化，就越会把腰椎间盘朝身后挤，就越会让腰后的神经受到挤压。
可怜的农民啥都不知道，只会怪自己的身体不争气，自责自己患上“扯秧病”。
还有人开始骂蚂蟥：
“老子还冒呷早饭咧！你就来吸老子的血！”
蚂蟥是水田中常见的吸血鬼，小的比大拇指还短，大的比中指还长，颜色灰黑，跟泥巴一个样，藏在水里根本看不见。这些家伙会潜泳，游动时无声无息。它们前面各有一个吸盘，软软的，牢牢地吸着农民的小腿，有时甚至吸在脚背上，然后猛吸人的血液。它吸起血来有绝招，人们丝毫不觉得痛，也不觉得痒。它们就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吸血。
所以天没亮时根本发现不了，太阳出来后，前面的人一抬脚，后面的人就可能看见，于是大声提醒：“你脚上有蚂蟥！”
农民便把腿抬起来。蚂蟥是不肯轻易放弃吸血的，人们用力扯时才能扯下来。也有人先给它一巴掌，把它打晕，再将它扯下来。
蚂蟥扯下来，被它吸附的皮肤还会流血不止，用手指紧按都止不住血。
周垂虎曾经感慨：农村的稻谷，是水和血浇灌的。
扯下来的蚂蟥本不应丢在水里，因为它不会死。不仅打不死，而且用镰刀都割不死。老人们都说，割成几段，它还能长出来。唯一的办法是把细竹签或细木签插进它的屁眼里，从屁眼一直插到头，然后把它的身子从里翻到外，放在烈日下暴晒。
然而农民要“双抢”，哪有时间跟蚂蟥计较？插屁股翻身子的事情，只是小孩子玩的时候做的。大人们只能知错犯错，把蚂蟥随手一扔，视死如归地接着扯秧、扎秧……
秧苗的多少，由稻田的面积决定。阳午坪的秧苗扯完了，一些农民参与到割禾的队伍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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